·愚伯的自留地
文：池恒
经过好几个月后的纠结，我终于鼓起勇气选择了离婚。
签字时，老公林军没有丝毫犹豫，飞快地在协议书上划下了自己的名字，似乎巴不得早点跟我划清界限。
走出民政局，本想和他好好告别一下，可那个相处八年的男人，却赶紧拦了辆的士，头也不回地上车了。看着渐渐消失的车影，我不觉潸然泪下。
我知道，他肯定对我和我儿子失望透顶了，所以这次离婚才这么果决。
八年前，我和前夫、我的小姑子明菊，以及林军在同一个皮鞋厂打工，因为是老乡，平时互相照应着，所以大家的关系很好。
特别是前夫和林军，两个人甚至到了称兄道弟的地步。
后来，前夫得了肝癌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。
虽然医生也说没有多少天可活，可是我却做不到让他在家里等死，为了照顾他，我也辞职了，家里一下子就失去了经济来源。
没过多久，就花光了所有的积蓄，可医院这个地方，才不管你家庭条件怎样，于是，我只能不停地想办法借钱。
那段时间，除了明菊竭尽所能的帮助，其他的亲戚们根本不接我的电话，曾经的朋友看到我也是绕道走，饶是我再坚强，见识到世态炎凉后，心里也是既悲凉又无可奈何。
正当我穷途末路时，林军来了。
他不但拿出自己的积蓄借给我，还帮着找医生，照顾病人，还帮着准备各种日用品。
对于那时因为各种原因而焦头烂额的我来说，他不亚于是漂浮在海面上的稻草。
他的出现，让慌乱的我平静了不少。
四个月后，前夫不舍地离开了人世。
在林军的帮衬下，我把前夫的后事处理得妥妥当当。
这个世上就没有一本万利的事，你得到了一些东西，也必将失去另外一些东西。
林军的帮助让我减轻了很多压力和负担，但他经常在我家出入，也招来了不少的闲言碎语。
别人怎么说，都无所谓，毕竟是各人有各人的生活。
但偏偏受这些流言影响最深的就是我唯一的儿子小磊，从头至尾，他都不肯接受林军。
林军是那种很容易就让人信赖的人，尤其是在照顾前夫时的日夜相处，我已经对他渐生好感，甚至把他当成了很重要的人。
前夫去世后，他说，他是一个人，我也是一个人，与其去和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重新建立感情，不如我们搭伙做个伴。
我想了想，同意了。
周围的人议论纷纷，嘲笑他早就想来接盘，儿子也反对我们的婚姻。
但我早已看清林军的人品，我非常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，因此义无反顾地和林军开始了新的生活。
为了偿还前夫生病欠下的债，结婚一个星期后，他选择了去工地干活。
这些年，为了这个家，他不是在挣钱，就是在挣钱的路上。
短短八年，他肉眼可见地老了。
八年前，刚来我家时，他的头发又密又浓，他的皮肤也是健康的古铜色，可是现在，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，人也又黑又瘦，简直就是一个糟老头子了。
他用自己的青春，换来的是我和儿子越来越好的生活。我们换了新房，换了家具，儿子也无忧无虑地上完了大学。
但是，儿子却始终不承认他的身份，他认为他爸还没去世，林军就出现在我家，表面上是作为兄弟在帮忙，实际就是在等他爸爸去世，好取代他爸，占有我以及我们家的财产，他甚至无数次要求我和他离婚。
最初儿子要求我们离婚时，我只当他是青春期叛逆，每次都用等你大学毕业了再说搪塞过去了，我以为等他大点，懂事些了，他就不会提这些无理要求了。
可是，当他大学毕业了，他却把这件事越来越放在心上。
他对我说，他已经能够养我了，我必须马上和林军离婚。
我只好细数林军这些年为我们的付出，希望能打动他。
说到他爸当年在医院，林军就跑上跑下帮忙时，儿子勃然大怒，责怪我早就和他不清不楚，更是扬言，这个家有林军就没他，有他就没有林军。我必须在他和林军之间选一个。
儿子的话，仿佛一把尖刀扎进了我心里，让我心痛至极。
可是，我毕竟只有这一个儿子啊。
如果我失去了他，那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？
如果我选择了他，对于付出那么多却最终什么也没得到的林军来说，又是多么的不公平。
每天在煎熬中的我常常彻夜难眠。
令我没有想到的是，还没到工地放假，林军却回来了。
这次回家，他比以前沉默了不少。
我和以前一样跟他说笑，但他却常常走神，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有一天，我正和他说着儿子工作的事时，他突然开口说：“我知道你儿子一直不同意我们在一起，他不喜欢我，无论我做什么，怎么做，始终不是他的亲爹，自然也没有办法让他像对亲爹那样对我。我也不想让你夹在中间为难了，我们离婚吧。”
我愣愣地看着这个憨厚的男人，不敢相信这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，半天反应不过来。
我问他，是不是别人说了什么，或者小磊说了什么？
他紧抿着嘴，眼睛看向别处，什么也不说。
按理说，此刻他提出离婚，我不正好应该就坡下驴吗？可是，心里却是百般不愿。
我以为他说说就会算了的，没想到第二天，他又把这话拿出来说，样子极其认真，一点不像是在说笑。
我顿时有些慌了，只说我不会离婚。
他却反问道：“不离婚？你儿子都要跟你断绝关系了，你还不离婚？我也很想知道，在我和你儿子之间，你会选择谁呢？难道你要选择我？跟你儿子断绝关系？
如果你不离婚，就按你儿子说的办，跟他断绝关系。这些年，我花在他身上的钱也不少了，没想到他不但不感激，反而恨不得把我撵出去。我现在还能吃能做，都不受他待见，万一将来卧床不起，岂不更讨人嫌？”
说到儿子，我本坚决的心一下子泄了气，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影响我的决定的话，这个人也只能是儿子了。
我可以不考虑自己的处境，但我不能不考虑他的感受。
我的心开始松动了。
正当我犹豫不决时，儿子又打电话来了，话里话外除了对林军的嫌弃，还提到了因为要赡养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继父，他女朋友想跟他分手。
他跟对方保证，我跟林军一定会离婚，对方才勉强答应跟他继续交往试试看。
最后，儿子还问我，我知不知道现在找个对象有多难，如果因为我一时的自私，就让他打一辈子光棍，会不会后悔。
此刻，我才感到在现实面前，人是多么的无力。这世上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进退两难的事呢？
经过几个昼夜的反复思量，我终于同意跟林军离婚了。
这些年，我们勤劳工作，节俭生活，虽然儿子读大学花了不少钱，但还是存下了30万。我原本想都给他，他却只拿走了10万。
签字画押，从此就是再无关系的两个人了。
几个月后，偶然从明菊的嘴里知道林军搬到敬老院去住了。
也对，当初他到我家时，是打定了主意跟我过一辈子的，所以，他的户口迁到了我家，他父母早已去世，家中的老屋早已倒塌，他也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，他不去敬老院又能去哪儿呢？
经不住内心的挣扎，我买了点水果去小姑子说的敬老院看他。
我去时，他正在院子里坐着出神，看到我，眼里的惊讶藏都藏不住，进而是满脸的欢喜。
他邀我去他的房间坐坐。
他的房间东西很少，给人一种空荡荡的感觉。
我刚在椅子上坐下，便看到床头柜上有个小药瓶，按捺不住好奇心，随手拿了起来。
药名非常陌生，但功效一栏却写得非常明白，“肺癌”两个字瞬间钻入我的眼睛。
我顿时感觉大脑一片空白，他说什么我也听不见了，他问我，我也不知道回答了，我的眼里，心里，浑身每一个细胞里都被这两个字占据了。
我指着药瓶呆呆地问：“这是怎么回事？”
他不说话。
“什么时候发现的？”
“在工地体检时查出来的。”
“就是因为这个病，你才跟我离婚的？”
他又不说话了。
再也绷不住的我，趴在桌上大哭起来。
他轻轻拍着我的背，说：“别担心，医生说是初期，暂时还死不了。”似乎在安慰我，又像是在安慰自己。说完，还轻轻一笑。
我已不记得当时是怎样从那个敬老院走出来的，也不记得是怎样回家的，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：他得了癌症，我该怎么办？
不止是那天，之后的好多天，我都被这个想法折磨得吃不下，睡不着。
我把自己的情况告诉小姑子，她听后拉着我的手说：“你怕承担后果吗？如果不怕，就按照你自己内心的想法去跟他复婚吧。他对得起我哥，对得起小磊，对得起我们家。至于小磊那里，等他回来了，我们一起找他谈谈。”
姑姑的话，小磊一向都是很听的。
经过商量，我们决定在五一放假时，找小磊好好聊聊。
小姑子向小磊说明了当年我们在皮鞋厂的全部经历，并保证当时我和林军绝对没有不清不楚。
同时，小姑子还以邻居为例，说明林军这个继父，比某些亲生父亲做得还要好。
的确，林军对小磊，真的算是全心全意。小磊想上补习班，林军用准备买摩托的钱给他交学费，小磊平日买好几百一件的衣服，林军几十块钱的衣服穿了八年。
小磊上大学，更是从不曾亏欠过他的生活费，甚至别的同学有的，他都有。
听着小姑子的话，儿子沉默了。
我也趁机向儿子表明，我要跟林军复婚。
虽然他的女朋友不能容忍家里有个继父，但对于这样一个不是亲父，胜似亲父的继父都不能接受，她的三观又能好到哪里去呢？
对于这样的儿媳，有没有又有什么关系呢？
我还告诉儿子，我们家亏欠林军太多了，趁着还有机会，我要好好补偿他。
在我的软磨硬泡下，林军同意跟我复婚了。
我们之前的30万，15万给了儿子，剩下的留着给林军治病。
医生说，幸好发现得早，做完手术，好好保养，人生还很长。
一场手术，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，也更加坚定了我自己的选择。
人生这么长，能遇到一个全心全意对自己的人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。他既全心对我，我又怎么可以辜负一颗善良的心呢？
等林军身体再好一些，我决定陪他去旅游，我知道他一直都想出去看看，去看看美丽的天安门，去看看东北的雪……为了我，他一直都舍不得去。
你已护我很多年，接下来就让我来守护你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