·我是三月鱼
1
我叫李雪英，刚过50岁。
母亲节前一天，我收到不少微信红包，有100，有200，也有666等数字寓意好的，都是外甥和侄子女给的小心意。
我挺高兴的，整颗心像放在了恒温笼里的馒头，热乎乎的，他们真是孝顺。
值得一提的是，女儿高嘉敏这次表现也不差，她特意请了五天年假，连着周末，准备带我一起去旅游。
我走在买菜的路上，觉得120斤重的身体，都乐得要飘在半空中。
小贩盯着我的脸，打趣我是不是遇到了第二春。
我对她翻了个白眼，让她给我挑选些又大又新鲜的白灼虾和石斑鱼，这些都是嘉敏爱吃的。中午我要去她那好好做一顿饭菜。让她也开心一下。
谁知，我经过街心公园时，遇到一起跳广场舞的几位姐妹，想起她们也是打算母亲节组团去海南，我便兴奋地跑上去打招呼。
没想到，她们见到我像十年没见的朋友一样激动，拉着我往长凳上一坐，然后一顿说。
什么跟团注意事项啊，还有要带些防蚊和备用药等等，以及问我行李都收拾好没，嘉敏有没提醒我，明天下午记得先在街心公园集合等等。
我听了懵圈了，我什么时候加入她们的团了？
结果，她们又告诉我，是嘉敏昨天下午帮报的。
当时，她来广场找我有事，没见到我，便跟她们瞎聊几句。提到这个旅游，大家都误会我要帮嘉敏带孩子，所以才拒绝跟她们一起出去玩。
于是嘉敏直接帮我交了报名费，还说回头给我个惊喜。
这下，惊喜倒没，失落倒有。
听着大伙儿一个劲地夸我有个孝顺女儿，我只能心里淌泪，皮笑肉不笑，手里的海鲜也瞬间觉得沉甸甸的。
我就纳闷了，嘉敏前两天说要一家人出去北京旅游。原来这一家人，指的是她、女婿何志峰和孙子小宝，压根就没有我！
2
到了嘉敏家，我发现她带着三岁的孙子兴奋地收拾行李箱。零食、衣服等等洒满整个客厅的地上，她一边往箱子里塞，孙子就一边往外丢。
我没好气地把菜丢去厨房。
嘉敏见到我，屁股都没起来一下，坐在地上大声地对着厨房喊：“妈，我在张姨那帮你报了去海南的旅游团。昨天忙死了，我都把这事忘了跟你说！你放心去玩吧，不用帮我带孩子，我带小宝一起去北京玩几天。”
“我不去！你们爱去哪玩就去哪玩，我又没拦你！干嘛非逼着我也出去玩！”我气得在厨房用力洗菜。
哪知嘉敏连哄都不哄我，只说爱去不去，她好心想让我跟姐妹们一起出去玩，我还不领。她让我自己找张姨她们退钱，她可没那么厚脸皮。
我气结，看着眼前洗干净的一篮子菜和肉，瞬间没有心情做下去。脱下围裙，我黑着脸离开了嘉敏家。
关门那一刻，我的眼眶都湿了。
3
我和嘉敏，虽是母女，可感情一直说不上好。
13年前，我的生活发生了一场大地震。先是一场旅游大巴途中着火，夺去了15岁大女儿的性命。接着，我发现老公高辉，瞒着我在外面养了个年轻貌美的小/情/人。高辉是上门女婿，可以说他的一切，都是靠我娘家。
我平时性格强势，一向是家里的主导，哪受得了这种气！
一想到自己一手扶持的男人，在前半段婚姻里，虚伪地扮演着疼爱老婆的好老公，等上了位，他就开始嫌弃其貌不扬的我，还想转移财产与情/人双宿双飞，我就气得哆嗦。
我一怒之下提出离婚。而且，离婚后就去告发高辉/贪/污，他被判了8年刑。
这件事，成为了嘉敏心中的结。她心里特别恨我，觉得我太绝情。
嘉敏打出生就受到高辉的宠溺，一直被他惯养，心总是向着他。而我比较偏心大女儿，姐妹俩是双胞胎，性格完全相反，大女儿懂事又乖巧。当时，我没少责骂嘉敏。
离婚那会，我就明显感觉得出，嘉敏虽然保持沉默，但她心里根本不会恨高辉，还觉得我报复手段太狠。
高辉于我而言，是个不合格的丈夫。于嘉敏而言，他堪称完美老爸。
我承认我也后悔，毕竟孩子有个吃牢饭的父亲，对嘉敏而言很是难堪。可事情已经发生了，我只有加倍对她好，心里的悔意才能少一些。
只是，嘉敏从不领情。她表面顺从，但对我的态度却是不温不火。
有时候我们发生争执，她对我态度可冷了，完全爱理不理。但是缺生活费时，她就不得不向我低头，变得态度好一点。
毕业后，嘉敏找了份体面的工作，长本事了，跟我意见不合吵架时，她脾气大得很。
我年纪也上来了，先是得了糖尿病，又是得了胆囊炎，都是些慢性疾病。死倒不至于，大手术也不用做，就是时不时复发一下，疼得要命。
一病起来，茶饭难咽，辗转难眠，还得要嘉敏照顾。慢慢地，我在她面前更加卑微。
4
工作后，嘉敏认识了一位帅气的穷小子，没房没车没背景。虽然我很不看好，但我也忍了。我咬咬牙，给她买了套婚房。
120平的房子买在我家附近，是套学区房。男人没有父母，是姥姥一手带大的，工作出来第一年，姥姥便过世。嘉敏结婚时，他除了贡献出所有工资，几乎没什么钱。
作为母亲，我能为她做的已经倾尽全力了。嘉敏生了孩子，婆家没人，我辞了工作，提前退休，既当妈又当公婆。
坐月子，带孩子，送幼儿园，我没有一样落下，大的小的都好生服侍着。每周一到周五，我两头家来回跑。
我这么做，既是出于母亲之爱，也是藏了一点私心。只希望，嘉敏会念我的情，以后会对我越来越好。
5
直到去年中秋节，我才发现，原来自己一直都捂不热嘉敏的心。
那天我贪嘴，吃坏了肚子，刺激胆囊炎发作，不得不住院两天。嘉敏要上班，在医院雇了个护工阿姨照顾我，小宝她每天自己辛苦接送。
那个阿姨是个话痨子，很喜欢跟我找话题聊。一次谈到她照顾的一个病人，四儿一女都不愿意跟他住，出院后就又把他丢去养老院。他的日子苦不堪言，在那老人被工作人员欺负，没有一点尊严。
我咋舌，觉得有点夸大其谈了，不愿意相信。要知道，我还没退休前，也经常跟着大伙一起去做慰问，他们的情况看起来挺好的。
虽然我在嘴皮上赢了她，但是护工的话，却像噩梦一样经常困扰着我。
慢性病反反复复，每次我的病一发作，整个人疼痛难耐时，思想就不受控制。这些不中听的话，便时不时在脑海里蹦出来溜圈一下，让我很是后怕。我的脾气没了，对嘉敏越来越千依百顺。
我无意中向她提及，不如把我这套老小区的旧房子卖了，钱都给她，我搬去和她一起住，这样带小宝也更方便。实际上，我就是想跟她住，想拉近两人的感情，顺便生病时有个照应。
嘉敏没答应，也没拒绝，只是扯开了话题谈了别的。
那一刻，说实话，我心里拔凉拔凉的。像是站在寒风中，突然被泼上一盆冷水，从头冷到脚。
哎，慢慢来吧，人心不是石头做的。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。
嘉敏平时对我也算好，但表现出来是一种义务式地孝顺，很客气。呵，我居然只能想到客气这个词，太扎心了。可能我太贪心了吧，总是觉得还不够，像是缺了啥。
是什么呢？我又说不出来，就是感觉心里空荡荡，很冷，不够暖，有点渴望。
6
这次旅游事件，真的刺激我了。
我很在意“一家人”里没有“我”的说法。我决定主动出击，再次跟嘉敏好好谈一谈，我想搬过来一起住的事。
还没提及，我就无意中从女婿口中得知，嘉敏从北京旅游回来后，去过监狱一趟，看她那快刑满即放的老爸。
对了，不知不觉，我都50岁，时间已经过去8年，那个人准备要放出来了。
可他命不好，在嘉敏看了他没多久后，突然心肌梗塞走了。也不知道是不是孽债没还清，老天还不能放过他。
我听到这消息时，也很震惊。
这么多年过去了，我早已放下，对他不爱不恨。毕竟相识一场，就这么走了，我心里确实受到不少打击。
据说，这8年，他的身体也不怎么好，也是一身病痛。好不容易盼头的日子终于来到了，还有一个月，居然等不到。
确实让人唏嘘。
高辉走后，嘉敏看起来有点伤心，话也不怎么说。小宝发烧生病了，她也是丢给我来照顾。女婿刚好出差了，我便自己主动住下几天，全心护理小宝。
一天晚上，我的胆又有点隐隐作痛，不知道是不是又要复发，怕吵醒身旁的小宝，我摸着黑爬起来去客厅喝水。
阳台居然趴着个长发白衣女子，把我吓得不轻。我沉住气仔细一看，才发现是嘉敏。
她小声和闺蜜聊着电话，带着哭腔。我无意偷听，但是又很担心，想知道她因何事伤心成这样。
没想到，她接下来说的话，就像一把放进火炉里烧得滚烫的铁，狠狠地扎进我的血肉里，疼得我直叫苦。
7
嘉敏说，她再也等不到她爸出来的那一天了。她一直给他留着一间房，如今，再也没机会了。
如果我当初没有那么狠心，她爸或许不至于在牢里受那么多的苦。她认为他净身出户已经足够受到惩罚了，可我还要赶尽杀绝。
她爸坐了牢，对她没有一点好处。
她在大学里，曾经跟一个师哥谈恋爱，两人因为我把高辉去坐了牢这事，最后分了手。
她说自己很自卑、无地自容，在男孩面前怎么也抬不起头，心里比药罐还苦。
说着说着，嘉敏突然崩溃大哭，把头深深地埋在了膝盖里喃喃自语，我们的日子都被我妈毁了。
半夜风很凉，她穿得很单薄。我本想给她拿去一件外套的，如今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，全身都动弹不了。
在这乌漆抹黑的屋子里，我看不清前方的路。短短的五米距离，我竟不想迈出第一步了。
我知道嘉敏怨我，但我不知道她对我的积怨如此之深，明明她爸犯错在先，却是我毁了她的日子？
难道我这么多年的付出与努力、卑微与愧疚都一文不值？
我也是一个受害者啊！
为了给她提供更好的物质生活，以及为了我晚年可以过得安稳，尽量不增加她的经济负担，我一直奋斗和努力。
我生病了想和她住在一起，她一直态度不明朗。原来是她早已决定把出狱的父亲，接过来一起住。
这婚房是我买的，她这么做，对得起我吗？
原来，每个人都只会记得自己的委屈，只会舔舐自己的伤口。心死的感觉，真的让人想窒息。
为了过去那一次的冲动，我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，我再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。
这一刻，我仿佛听见心碎裂的声音在说，人生是时候做加减，该对自己温柔了。
8
不久后，我提出不再帮嘉敏接送孩子，想过点自己的生活，嘉敏同意，也没再强求。
一大把年纪的我，在老小区附近租了个小门面，卖手工饺子。
我退休金不低，加上离职后的公司每个月还继续给我发薪。我不缺钱，但我缺快乐、缺健康的身体。
余生很宝贵，我应该要学会快乐地生活。与其怀念过去，耿耿于怀又放不下，以及整天担心身体的病痛，还不如乐观和自信，多想些开心的事，给自己找些精神寄托，才不枉费下半生。
一年后，嘉敏在一地鸡毛的家庭生活里受了挫。女婿巴结了一位女上司出了轨。嘉敏气得离婚，把他从家里赶了出去，然后回来找我。
如今这世上，除了我和小宝，她还能跟谁最亲？
换作以前，知道她发生这些事情后，我肯定会数落和挖苦她好一阵子。然后，每一次都会在别的话题里重提这事，好让她以后长点脑子，好好记住这些教训。
如今，我一言不发，什么都没说。
我缓缓起身，去厨房拿了一个擀面棍和不锈钢盆，丢在她的面前，像小时候训斥她一样大声说，“为这样的男人哭哭啼啼值得吗？有这闲工夫，还不如多包几个饺子卖钱，没了男人，一样还得生活！”
是的，就像当初我提出不帮她带孩子时所想，就算她以后不孝顺我，我也要好好地活着，所以，有什么好伤心的。
嘉敏使劲擦了下鼻子，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。很快，她就听我的话，乖乖舀起一勺猪肉韭菜馅，包饺子。
我背着她擀面粉，面无表情。
末了，她又很小声地哽咽一句：“妈，以前对不起，我开始有点理解你对爸的恨了。”
我的眼眶湿润，一滴泪无声地落入了面粉里，被我转了个圈，融入白色的粉末里。
曾经一直渴望的东西，不知什么时候，悄悄钻进了我的心窝里。这一次，是温暖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