口述：大林（四川绵阳人）
撰文：胖爷
一九九七年的秋天，别人的收获季节，却成了我失意之日。那年九月十二日，我随同村阿叔南下，正式成了一名打工仔。关于打工的故事，此前，我早就从村邻嘴中有所耳闻。但我从未想过，自己会成为其中一员。
我的成绩一直很好，想不到高考遭遇滑铁卢。这是我的隐痛，可也许命运便是如此。我远走他乡，既为了避免触景伤情，再生发感慨，更是为了谋生计，想闯出一条新的路。到了我这个年龄，没有考上大学，除了当兵，几乎只有打工这一条出路。
阿叔在厚街制衣厂打工，是食堂掌勺的。阿叔南下已经五六年，一直在制衣厂。掌勺是个好差事，加之时间久，结识了许多人，包括厂里保安与管理，办公室的人事等等，大多相识了。
因为他的关系，我得以顺利进了制衣厂。进入车间第一眼，我就被震撼了。不是被作业方式，而是车间里，几乎全是年轻女孩子。她们多数与我一般年龄，却有着不短的工厂经历，手法也很熟练。
我初来，没有经验，被安排当杂工，其实就是跑腿的，干的活儿，主要包括领物料，送货取货一类的。当杂工是没有固定工位的，谁叫你，你都要到，又加之本身岗位就是到处跑，似乎并无设置固定岗位的需要。
直到一个月后，我才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座位。从此，跟着工友学习车位。负责教我的，是位大眼睛女孩。大眼女孩来自湖南，湘妹子也是辣妹子，她说话高声大气，似乎含了一股子火，随时会爆发。
后来相处久了，才发现她并非生就一副火辣性格，她骨子里也有温柔如水的一面。只是，当时碰巧遇到一件事。她失恋了，准确地说，她被男朋友抛弃了。
她男朋友在包装部，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生，大眼女孩，虽然算不上国色天香，但模样清纯，眼眸有光，身材也好，黄金比例在她身上显得尤其突出。
在制衣厂，女工虽然多，但像她这样，是条件较出众的。大约好看的女生，被男友提出分手，自然火冒三丈。最令她气愤的，前男友找的那个女生，和她在同一个车间，若她美若天仙倒也罢了，偏偏她容不出众，也无真才实学。可爱情就是这样，让人想不通看不明白，两个人对上眼了，天崩地裂，谁也控制不住。
九十年代的东莞，工厂招聘只挑年轻女生，男孩想进厂，异乎寻常地难。
很多男生，找不到工作，又害怕查暂住证，东躲西藏，有些人找了一个月没找到工作，混成了一个乞者。有些人，没钱吃住没地方住宿，最终沦落成社会人，变了他此前讨厌的恶人。
还有一些人，为了谋生，从早上走到晚上，步行整整一天，只为了省一点车费。没进厂前，男生想尽千方百计进厂谋生。因此，那时的工人特别珍惜机会，一旦进厂，除非特别重大的事，否则不会离职。
没进厂前，男生被招聘的工厂嫌弃，而一旦成功应聘，男生进厂，如同进入女儿国。因为不招男生，只招女生，久而久之，东莞的大部分制造业工厂，都可以称为女儿国。男女比例别说1：5，就算1：10也普通平常。
混在女儿国，即使你不想谈恋爱，也有女生主动找上门来。不敢说投怀送抱，但她们对你的关心温暖却是实打实的。
这家制衣厂，总共大约800人，但男员工不到100人。工作虽然充满辛酸，但只要胆大心细脸皮厚，情感生活之丰富，令人想到一句话，人有多大胆，地有多大产。
大眼女生前男友，未进厂前，遭受到太多歧视，进厂后，终于有了发挥余地，起初半年还正常，待了半年，摸清了女工的性情，便发挥其所长，到处招惹女生。
他与大眼女生谈恋爱，据说女生占主动。
在那样的环境，女生想要恋爱，若不主动，还真不行。主动归主动，但他真正拿下大眼女生，是有天，大眼女说想吃冰饮。男友立马跑去买了一只雪糕，现在想来，不过一块钱的事，但把女生感动得不行。
当晚，两人就可以去厂外的河边散步了。那河边有两排人深的青草。里面常能碰到一些情侣。没办法，当年条件有限，谈情说爱，以天当被地当床的情况实在太多了。
当晚，两人躺在草地上，大眼女听到男生赌咒发誓只爱她一人。她心如蜜甜，结果，誓言才发不到三个月，他便领到了新的船票。
不过比他更离谱，厂里还有人脚踏两只，甚至三只船的。
我人不出众，也不善言辞，算木讷的呆子一个。因为阿叔的缘故，同事们对我倒还好。尤其是那个江西的女线长，与我相差不多，可体格有些吓人。她几次三番，下班前说要请我宵夜。
我那时不懂风情，总觉得无功不受禄。当然，还有一个原因，刚进厂，厂里要扣压一个半月工钱，我还没有领到钱，囊中羞涩，不敢与女生外出宵夜，毕竟，我不能让她请客。
进制衣厂半年后，我才真正懂得男女之情，因为出门在外，多少有些孤寂，而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差距，让我看不到方向，总处于悬空的状态，迷茫无助。这时，最能解救你的，就是爱情。
我已经有了心仪的对象，在库房负责来料检测的IPQC。女孩名叫阿珠，她没有美艳的外表，在制衣厂只能算中下之姿，但情爱之事没有道理可讲，我偏偏对她执迷不悟。
那时，我与大眼女生的关系已经缓和。因为经常在一起，了解多了，知道了她的故事，他呢，也听说了我的事，尤其知道我阿叔在食堂，更是对我有了好感。
也许她觉得这样，去食堂打饭时，可以获得更多便利吧。但又好像不是，至今我也没有弄清什么原因。反正，她态度好了。对我来说，是好事，也便没去计较太多。
大眼女对我的关注，不是男女之爱，而是兄弟之情。她知道我读过几年书，写得一好漂亮的字，得知我恋上了品质部的女孩，主动为我出计献策。女人是最了解女人的，用了她教的方法，我一连给阿珠写了五封信。
当时甚至计划写到99封，就像当年有一首流行的歌曲唱的一样，999朵玫瑰。如果写到99封信，似乎就能表明我的心。现在想来，当时实在太真，不太可能写到99封。
但实际上，在我写到第五封信时，她回话了。她托了一个工友，给我递了一句话。约我下班后，在厂门口小炒店见。我满怀期待地去了，见面后，才发现，她竟然化了妆，涂了些许口红。
阿珠原本是个严肃刻板的人，此刻像变了个一样。我原本嘴笨舌拙，此时更不知说什么好。于是，我俩从厂门口，走到小河边，又从小河边，走回厂门口。一个来回，感觉时间太短了，于是又折返了一个来回。
这才回厂，各自返回宿舍。次日，大眼女生得知我的举止，乐得呵呵大笑。笑毕，阿珠俯在我耳边，讲了一句话，羞得我满面红云。
她的意思，让我下次再去约她，带她去河边，在小树林里，并排躺下来，看月亮。是的，当初大眼女的前男友，就是这样把她拿下的。
我当然没有这样做，也不敢这样做。我对阿珠动的是真情，我想用真心打动她。因此，一直坚持固我。只是，真心打动一人，真的不容易，但也恰恰显示出这段情感的可贵。
三个月后的一天，阿珠突患风寒，请了假在宿舍休息。人在脆弱时，更容易交付真心。我刻意请了一天假，去她宿舍陪她。见到我的那一刻，她眼神中有光。凭此一点，我就知道，她阿珠对我有了依赖。
在宿舍里，我们互诉衷肠，讲了许多童年往事。阿珠床头摆了一台收音机，我们一起听了几首悦耳的歌曲之后。阿珠说，你念文章给我听吧。我那天带了一本书，名叫辽宁青年的杂志。
念了一篇文章，阿珠说，我念一篇，你来听。
念完后，她有点困了，说要休息会儿。我说你睡吧，我在你身边，守护你，等待你。这情话，其实是大眼鱼教我的，但此刻说起来，恰如其分。阿珠躺了下来，我又听了会儿收音，她很快睡着了。
再看阿珠，她似乎正睡得香甜。我目光触及她时，她正好翻了一个身。阿珠那天穿着一件蓝裙子，翻转身体时，把辽宁青年压在身下。
我把收音关了，不能吵她睡觉，但不能傻坐着呀，于是想把那本辽宁青年拿来，读一读。可那本杂志已经被她压在身下。她裙子外展露出的一小段腿部，极为白净。
我想伸手去取，又觉得不妥，一则会吵醒她，二来一旦她误会，就会认定我是坏人一个，爱情必然泡了汤。又过了片刻，阿珠睡得更香，甚至能听到轻微的呼噜声。我知道一时半会，她应该不会醒来，决定先回自己宿舍。
正要离开，突然听到阿珠在叫我名字。再走近一看，她双目紧闭，像在做梦一样。难道她在梦中叫我？
我坐在床头，又等了一会，她再度叫起我的名字，这一回，她说的是，来，你也躺下来，我们一起看天上的星星，多么闪亮的星星呀，草地上一点也不脏，很干净的，我不骗你。
这肯定是梦话，我想。于是用手指去试探她的额头。试了几次，终于成功贴近额上。但她的肌肤像有磁石效应，一旦贴上，便再也无法轻易挪开了。
我试着躺下来，准备圆她的梦，和她一起看梦中的星星。靠在她身边，我能明显感觉到，她滚烫的体温。而我自己，同样如此。只不过，我们并没有看到星星，因为在那之前，我听到了砰砰的敲门声……（未完待续）
每个人的经历，都是时代的一部分。胖爷专注于讲述非虚构故事，致力于为普通人立传，写人生百态，写人间的凉薄与温情。目前，已有10万多粉丝，单篇文章阅读量突破320万。欢迎提供采访线索，我们一起记录滚滚奔涌的大时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