·我是三月鱼
01
人人生来平等这句名言，有时是个大笑话。
从有记忆起，我就跟着爸爸妈妈住在奶奶家。
我们一家三口活得像局外人，可以说得上是集体寄人篱下吧！
奶奶有两个儿子，日常她最喜欢使唤我爸妈。不管洗衣做饭，还是跑腿接送，林林总总的琐事和杂事，通通落到他们头上。
偏偏爸妈性格软绵，毫无怨言把事情做了，哪怕出钱出力还讨不到半句好话。
而我的性格不知随了哪个，天生带着强烈的自尊和叛逆。
奶奶像地主婆一样，交代妈妈给二叔十岁的儿子洗澡，或者让爸爸跑到十几公里外的镇上，只为了给二叔买米酒。
每每看到这一幕，我会郁闷得像只气鼓鼓的河豚，巴不得喷点毒液出来，让一群颐指气使的家伙长点教训。
我这么想着，就这么干了。
那天，堂弟跑到房间，张牙舞爪把爸爸给我买的新文具弄坏。
积年累月的怨恨加起来，让我没忍住暴打他一顿。这一下可炸了锅。
堂弟是这屋里的大孙子，也是奶奶的心头肉。
平时宝贝到什么程度呢？上四年级的人，吃饭要我妈喂饭，洗澡还得我爸帮忙搓背。
我看不惯他在家作天作地，爸爸却说：“你二叔在县城赚钱，平时总怕儿子吃苦，我们就多照顾点。”
可想而知，当堂弟被我揍得流鼻血时，奶奶该有多激愤！她用力扇来一巴掌，用怨毒目光看着我大吼：“杀千刀的，你不是我亲孙女，赶紧滚出家门！”
02
我一下子被镇住了！
不是奶奶的亲孙女？难道我不是爸爸妈妈的亲生女儿？
爸爸一脸愧疚看着我：“小园，你的确是我和妈妈亲生的，我才是你奶奶捡来的孩子。”
聪慧的我，一下子听明白了。
很多年前，奶奶生不出孩子，就抱养了一个孤儿，那人便是我爸！
随着二叔呱呱坠地，爸爸在家里的地位愈发低下。没读完初中，他被迫回家干农活，替弟弟张罗衣食住行。
直到成年，奶奶才“善心大发”，出了一点点钱，给爸爸娶了个勤劳但家里很穷的女人。
这样一来，奶奶就绑住了两个免费劳动力在身边。
而叔叔在奶奶的张罗下，开店挣钱。夫妻俩不想带娃，就把孩子往老宅一扔，反正有我爸妈帮忙照顾，他们还能腾出手在外面“办大事”。
那时候，我想不通爸爸为什么不反抗。
他明知奶奶没安好心，拼命榨取他的剩余价值，他还像一坨面团任由搓圆按扁。
直到后来，我变成大人，才知道成年人的世界有多无可奈何。
好比一个从未出过远门，学历又不高的人，周遭视野只有方寸那么大，哪能想象在外面的世界，有更大的发展空间。
只是当时，我觉得爸爸好没用。
没能像二叔那样赚很多钱买零食回来给堂弟，连在奶奶面前都不敢明着护我。
03
为着奶奶的那个耳光，我生了好久的气。
爸爸知道我闹别扭了，不再像以前那样，碰到啥事都在他耳边嘀嘀咕咕。
可是，他笨拙得不知道该怎么哄我。只是经常出神看着我，连说话都带着小心。
奶奶看出来后，指着他后脑勺大骂，“连个丫头片子都治不住，看你那怂样，以后怎么指望你给我养老？”
咒骂完，她想上手再给我点教训，抄起柴火棍要打过来。
爸爸从小被打骂惯了，面对奶奶的霸道行为，他毫无反抗意识。
但他看见我满脸倔强，打算生生挨下这一棍，动作居然比脑子更快，硬生生用厚实的背脊替我挡住。
奶奶气疯了：“养不熟的白眼狼，你站在哪一边？”
爸爸一把抢过柴火棍，放到膝头用力折断。他的额头爆起青筋，头次对奶奶说了重话：“妈，小园是我女儿，谁都不可以动她！”
我的心肠软，因为这么一句话，突然原谅了“没用”的爸爸。
爸爸高兴极了，经常顶着烈日回来，对着灶火一吹，三下五除二给我弄好吃的。
有时，是一碗卧蛋的阳春面；有时，是一盘拌了香葱和陈醋的凉菜。见我吃得开心，爸爸喜滋滋杵在一旁等着认可。
干完活，他还从田园花草间，摘回一篮果子或野花，就为让我开心笑一笑。
林林总总的小事，让我心酸又心疼。
可爸爸不以为意。他更内疚自己不能像二叔那样，给堂弟买一大堆新奇好玩的东西，所以使尽浑身解数，想让我得到同龄人该有的爱。
04
奶奶口中的爸爸，是个超级学渣。
以前读书那会，考试经常拿零蛋，气得老师想劝退。
而我是爸爸生的丫头片子，脑瓜子肯定灵活不到哪去。
可是，爸爸偷偷告诉我，他小时候经常要帮家里做事，天不亮去割猪草，放学回家要做饭。天天累得半死，哪有功夫学习。
我把这番话，当作是他对奶奶的不满和控诉，激发出一股上进的劲儿。尤其是上了中学后，名次始终保持在年级前三。
对比起烂泥一样的堂弟，优秀出不止一大截。
过年过节，亲戚们最喜欢攀比。当我和堂弟的成绩摆了出来后，二叔的脸比臭鸡蛋还熏人。
奶奶惯会见风使舵，生怕惹毛了家里的摇钱树，赶紧找由头把我骂下饭桌。
她声称以后不许我在亲戚面前乱说话，否则得赶出家门。
真好笑！自己的孙子没出息，就拿一个不满16岁的女孩开刀。
二叔更过分，认为他在外面辛辛苦苦挣钱养家，我爸妈吃住在家，却把心偏在女儿身上，把他儿子当外人。爸爸无言以对。
堂弟皮得很，家里根本没人敢管，但凡有人举起一根手指头，奶奶立马出来哭天抢地骂人。
过了年，奶奶跟爸爸说，等我读完初中就辍学。理由是女孩子没必要读那么多书，以免心野了，以后飞出去不会回来了。
那句话，让我有了强烈的危急意识。也明白了爸爸为什么会养成唯唯诺诺的性格。
是奶奶故意早早折断他的羽翼，只为留一个壮丁在家任劳任怨的使唤。
05
幸亏这一次，爸爸坚决不肯听从。
他吃过没文化的亏，也向往在电视上的大千世界。哪怕这辈子，自己无法离开这个地方，他也得把我托举出去。
爸爸拉上妈妈“罢工”，家里的田不耕了，饭菜到点不做了，连脏衣服也堆成小山。
奶奶头疼死了。她养尊处优当“老佛爷”多年，她哪里干得动粗活累活。
无奈之下，奶奶只好同意让我读完高中，再选户“好人家”嫁人。
但是，看穿奶奶心思的爸爸存了个心眼，他学会了偷偷攒钱。运苞谷和果子到镇上贩卖时，他总要小小留下一笔，存到那本藏得很好的存折里。
他悄悄儿跟我说：“小园，好好读书。爸爸卖血，也要供你读完大学。”
有了这一句话，我脚下更像踩了火箭一样，拼命往璀璨的星空靠近。
高考时，我不出意外拿到了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。
这下有人欢喜，有人愁。奶奶生怕我将来更优秀，会把爸妈带走。半夜三更的，她摸索到我的床头，试图把通知书烧掉。
可惜，她棋差一招。爸爸不知是早料到奶奶会有这么一出，还是太宝贝我来之不易的战果，将东西藏得好好的。
奶奶抓狂找了大半个月，也没有发现。
最后，我提早跟同乡外出打工一个月，把通知书和爸爸的存折也带走。
鸿雁高飞，从此，再也没有回过头。
06
我很清楚肩上扛着的，不止是自己的幸福。
朴实无华的爸爸和妈妈，何尝不是被一张看不见的大网，留在了那个偏僻的村子。
大学四年，我基本没回过家，只买了一部手机给爸爸，方便随时联系。
奶奶揪住这个小辫子，四处跟亲戚朋友说我没良心。辛辛苦苦养了我二十年，最后拍拍屁股走人，不是亲生的就是让人心寒。
每每听到这些，爸妈总要面红耳赤上半天，打电话时还小心翼翼不敢让我知道。
但我无所谓了。嘴长在别人身上，人生才是自己的，何必计较不着调的风言风语。
大学毕业，我到了一家待遇很好的公司上班。为了尽快实现买房梦，我选择了最苦最累的销售工作。
不知有多少个夜晚，我都强撑着笑容，去应付形形色色的客户。
看着镜子里迅速蜕变的自己，我终于读懂了爸爸妈妈的隐忍。有时候，为了能够活下去，成年人真的要妥协好多东西。
所幸的是，辛苦总会有回报！
27岁那年，我终于拿到一笔不菲的奖金，加上多年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买下房子。
我暗暗告诫自己，买车是下一步计划，现在先带爸妈脱离苦海。
07
为了出一口恶气，我租了一辆宝马开回老家。亲戚们挤过来七嘴八舌，有夸我厉害的，也有酸我没孝心的。
奶奶难得换了一张脸，笑着让我上桌，还跟大伙说家里出了个大学生不容易，以后我肯定会多多帮扶弟弟。
我只顾吃妈妈准备的一大桌子菜，半句话没说。
酒足饭饱，二婶为了炫耀新买的数码相机，说拍一张全家福。闹哄哄的人群挤到家门口，我也被爸爸拉到一边。
堂弟被我比下去了很不爽，用胖乎乎的身体将我推到石阶下，还啐了一口。
我迅速爬起来，当即回敬一巴掌。大家都是第一次做人，凭什么回回得让着他。
奶奶和二叔惊呆了，扬言要我给堂弟买房子道歉。我阴沉沉地笑了：“大白天的，做什么梦呢！”
奶奶叫嚣：“不给买房子，你就不是我们家的人，不配拍全家福！”
说得好像我有多稀罕似的。我转身收拾行李，但二叔追上来，强烈索取医药费。
我用力甩开他的手。
这些年，二叔的生意一落千丈，儿子又不成器，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，他当然要想办法从我身上榨取。
爸爸见状，马上挡在我身前。
爸爸的这举动惹毛了二叔，大概是心理不平衡吧，兄弟俩狠狠吵了一架。
奶奶痛心疾首，高呼当初就该让我爸在路边冻死，好过今天欺负亲儿子。
我让爸妈上车，那些破破旧旧的衣服也别要了，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。
奶奶怒吼：“人走可以，车子留下！”
她拿着锄头，作出一副如果不答应，就玉石俱焚的泼妇模样。
我甩出租车协议：“你要也可以，不过车主不是我，是个挺有背景的人。”
“如果强行留下，你等着坐牢吧！”
奶奶怂了，瘫软无力倒在地下，气个半死。
08
带着爸妈进城，起初有很多难适应的地方。
好在，爸爸随遇而安，为了不给我添太多麻烦，他们主动学习更多手机功能。
会用导航后，爸爸天天带着妈妈逛街，想看看有什么营生方法，来减轻我的负担。
某天，爸爸让我买煎饼果子的机器和车子，说弄个夫妻档。
我讶异！
“以前，你总是小心翼翼过日子，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大胆，连老板都敢当了？”
爸爸挠挠头，不好意思地笑了。
“人的见识，都是越看越开阔的！”
自从我买了能联网的智能手机后，爸爸不再是活在闭塞村子里的小老头。而我的逆袭，也让他明白了人生不该局限在一块小天地里。
每天早晨，爸爸兴致勃勃拉着妈妈出摊，在热闹的城市发挥余热。
看着前来排队的人夸爸爸手艺好时，我有点动容。
每个人生来这个世界，都有发光发亮的机会。只是有些人比较幸运，一出生就落在可以发挥才华的平台。
而有些人可能要跋山涉水，走过很多弯路，才能抵达毕生渴望的地方。
但不管是哪种，只要心怀希望，总能看到阳光。
09
爸妈离开的第二年，奶奶托人来劝了好多次，让他们回去帮忙养老。
二叔坐吃山空，天天在家跟老婆吵架。奶奶烦躁得中风，看过医生后，有大半边身体动弹不得。
这下，她想起了爸爸的好。可是，开弓哪有回头箭。
爸爸沉默良久，只让人带回去一句话。他说养母的养育之恩，夫妻俩已经用了大半辈子补偿。往后不图分到什么财产，只求互不相欠。
奶奶没来得及再度发火，就被堂弟气得喝了农药。
那个十岁还要人喂饭的男孩，除了把自己吃得更胖，还爱上了网.络.赌.博，把家里的老底全输个精光，连老宅也没保住。
爸爸独自一人回去参加了葬礼，回来后脸上多了几道伤痕，是跟二叔打架打的。
几十年的兄弟情，缘尽于此。
见他心情低落，我忽然问了一句：“爸，你是哪天出生的？从小到大，都没见过你过生日。”
爸爸摇头。
“我问过你奶奶，她说把我抱回家的时候是冬天，其余就不知道了。后来，日子就一直这么过着。”
我翻了翻日历：“过两天是冬至，要不选这天吧！”
冬至过后，每一个白昼都会逐日增长，一路朝着大吉奔去。
爸爸当然没有意见。
那一天来了，阳光和煦。
妈妈做了爸爸最爱的小酥肉，还有糖醋排骨，而我买回一个大大的水果蛋糕，在上面插好蜡烛。
生日快乐歌响起时，这个两鬓贴上了风霜的老男人，眼角挤出两行蜿蜒的泪水。
这就是一个平凡男人的大半生，他可能有点没用，可能不够完美。
但是，他只要守在身边，我的幸福感就像秋天的柿子一样，既甜蜜蜜，又沉甸甸。